火车纪行
我是很喜欢火车的。不是动车,只是老旧的前拉后推式火车。
在各式交通工具如此发达的现代,这话显得很不合时宜。高速如飞机,灵活如汽车,就连火车本身,也在逐渐为高铁动车所取代。如今,KTZ 字头的列车,给人的印象大约只剩逼仄,拥挤,喧嚣,混杂着方便面和其他的味道,更遑论纯数字编号的车次了。
可是,正是这老旧的火车,开启了一个伟大的时代。它是人类迈入工业社会最原始、也最持久的见证。
自 6000 年前轮子出现在新月沃地,直到 200 年前火车在不列颠的土地上开始咆哮,人类的交通工具久未发生质的变化。马车带来了赫梯帝国的征服,牛车象征着日本平安时代的繁华。然而,无论何种畜力,拉着历史前进数千年后,残存的力气已不足以应对地理大发现后宏大的世界。煤,蒸汽,机械,这些令人心旌摇曳的词语,在这时共同催化出一只咆哮的钢铁怪兽——蒸汽机车。时代发展,火车的动力逐渐由蒸汽变为燃气,再由燃气变为电力。不变的,则是碎石、枕木和跳上火车在窗前看远山渐近的那份无忧无虑。
相比之下,飞机起飞降落的时候的确是激动人心,可巡航时无边无际、千篇一律的蓝白之色实在令人绝望。而汽车,起起停停左摇右摆之间,难免令人眩晕;若是自己驾车,更是要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与他车的关系中。由此看来,这也不是最佳的旅行方式。至于高铁,近年来已成为国家的骄傲,一张对外展示的光鲜名片。可它的速度实在太快,快到来不及看清窗外的风景。因此,高铁上人手一部手机或者平板才是常态,而很难想象乘客在其上细细品味风景。试看,从西伯利亚到挪威峡湾,有哪条观光铁路能达到每小时三百千米呢!
慢慢行使的火车,则自有其特别的魅力。以我所乘的 Z50 为例吧,在春天从西南北上的路途中,有丘陵间谷地中连绵的油菜花田,其中点缀着几株淡粉色的樱花或白色的梨花,飘升着暧暧的炊烟;有七百里绝壁和绝壁上生生凿出的幽暗的隧道;有入夜后一座伴水而生的城市的万家灯火和扬子江中点点星光;若你起得足够早,向西边车窗外望去,地平线上更有可遇不可求的维纳斯带散发着女神的光辉。
火车之旅是无忧无虑的。登上待发的列车,两条铁轨好似伸向无尽的远方。不必担心路上有什么状况,不必怀疑能否抵达目的地,只消往窗边一坐,平米见方,便能提供足够广阔的视野,足以观察百态人情。
提到人情,车厢内更是有趣的地方。几十位毫无交集的旅客,被命运聚在一起,坐在车厢的一角,便能观察到许许多多的故事。这儿,有想捉住四处撒欢的女儿为她梳头的母亲;那儿,有叽叽喳喳,左顾右盼,充满活力和自信的少女;在窗边,有始终坐在同一位置的小哥,沉默而忧伤;走道上,有难耐旅途无趣的大叔,来来回回想要寻人加入牌局……被命运抛在狭小的空间内,人们刻意保持在陌生人面前的礼貌,而只属于自己的铺位则又给予了一种归属感与安全感。拘谨与天性,在窄窄的车厢内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。
写到这里,我的旅程也接近终点了。当初离开时还是一片荒芜的田野,已被春天用她绿色的火焰点起燎原之火。不变的,是田间蜿蜒的火车,和车上的人。